林是声

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

【宋词百首之东风第一枝/喻黄】[上]

  镇北山中有白梅得道,自名喻文州。

  自古志怪异闻中芳花得道多为女子,或清绝孤傲人不能近,或多情堕尘网不得回,喻文州却是样样不同。

  他时常下山,并未有什么奇缘,喝一碗豆花就回来,偶尔也去茶馆听书,那茶馆门匾上金字斗大,龙飞凤舞写的是“东风轩”。

  乍看是临风烹茗之处,店内光景亦十分风雅,只可惜那说书先生是着实的聒噪,一段书节外生枝又开花,一天十八场也讲不完。

  喻文州惯坐二层,任他说得天昏地暗,向来是听得有一句没一句,只是每回临走的时候必让他吵得望他一眼,留了个“这先生十分年少,生得甚好”的印象。

  也不知为何,喻文州总觉得每每他行过那先生面前时,此人便说得格外大声,并且必得凶神恶煞地一拍醒木。

  一日二层客满,喻文州也不挑剔,就坐了说书先生正对着的那一桌,听见旁人喊他,方知道此人名为黄少天。

  这一日说得是书生遇山鬼,黄少天说至书生相貌,一顿一提气,满堂人皆当他又要旁征博引天花乱坠,却见他手中折扇一指,掷地有声道,“那书生是一等一的相貌,恰如这一位。”

  指得正是喻文州。

  爱听黄少天说书的多半是有钱有闲的纨绔公子,无一个不爱热闹,此时纷纷探头看喻文州,他本来衣着简朴素淡——毕竟白梅能如何浮华,本想是不甚引人注目,反衬得他除了好相貌,还是一身的好风骨好气节。

  喻文州是千年修来的心性,区区几眼看不倒他,谁知那也颇为俊俏的说书先生施施然折扇一摇,吐出句“盘亮条顺”来。

  喻文州面上微笑一滞,不知此人言简意赅起来竟如此致命。

  黄少天同他对视一眼,醒木一拍道,“都别看了,看他个半日,书还听不听了?”

  倒像是全然不记得何人领的头。

  喻文州把他一段书一字不落灌进耳,这是第一回,听罢细想,只觉得自己也不尽然像个书生。

  他没进过学堂,斗大的字只识得一筐,不吟诗不作画不习琴,惟有一手棋下得不错,赢过东山怪松几回。

  身侧佩剑一把,雪亮,柄垂长穗,鞘镂白梅,好一似东风拂柳窗前絮,朔雪连云涧上霜。

  这一剑破出,只怕这茶馆要塌,不知黄少天什么想头,才会觉得他像那书里文弱多情的薄命郎,不过喻文州自然不计较,也知道自己生得非是凶相。

   他后来便常坐这一桌,独身一个,只有一柄长剑相随,惹得门口过路媒人都要多瞧他两眼,再想想自己识得的闺中女子,似乎也没有与他相配的。

  喻文州听了三个月,觉得黄少天此人颇具歪才,分明是一段书,他隔天就能说得不一样,且是环环相扣,滴水不漏。

  只有一样毛病,每每提及什么貌若潘安之人,非得扇风甩到喻文州面前,教众人看他一番不可,直说得 全城上下,无人不知喻文州。

  趁着他得道白梅的底细还没人知道,喻文州决定扯个谎,与黄少天商量一二,譬如他家有妻小,经不得这般吹嘘云云。

  彼时夜深,茶馆门板上了一半,客是一个没有,倒是那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掌柜,挑着个烟斗出来拨算珠了。

  喻文州一步进门,掌柜抬起头来,烟斗一放,一个胡子拉碴一个白衫俊逸,笑得竟是如出一辙。

  此人正是东山怪松魏琛,在喻文州处输过棋的。

  “前辈,能不能让黄少天……” 喻文州陈述一番前因后果,才徐徐说道。

  “他一个说书的,来去自由,老夫只管他吃饭,不管他这个。”魏琛早听出他来意,断然拒绝,话里十分的财大气粗,大有把喻文州也招过去端茶送水的气魄。

  喻文州也知道要魏琛一口答应什么事没那么容易,刚要说点别的,就见黄少天风一般从门口奔进来,开口就是一句“魏老大!”

  魏琛拍着桌子笑道,“过来,文州想同你认识认识。”

  喻文州苦笑道:“……正是。 ”

  魏琛这里不知是否真缺送茶的,总之黄少天勤快得很,亲自泡了茶上来,挺热络地就望喻文州身边一坐,给他倒了一杯。

  喻文州忽然瞥着了他背的剑,他虽认识黄少天已久,日日也就是听他坐着说书,这剑还是第一回见,宝剑难藏,敛在鞘中也是寒光荧荧,泛蓝生雾。

  黄少天始终未回头,却知道喻文州打量着什么,笑道,“这叫冰雨,你知道为什么么,想也是不知,我和你说……”

  “没什么为什么,是我给这小子起的。”魏琛不解风情道。

  喻文州:“原来如此。”

  “你呢,你的剑叫什么名字?”黄少天拿手肘碰了碰喻文州,暗想大抵就是瘦梅一类,风骨卓然,清雅十分。

   “灭神。”喻文州回头笑了笑,淡然道。

   黄少天险些当场一口茶呛死,趴了桌上猛咳,魏琛作恨铁不成钢状狠拍了他几掌,倒也就这么缓上来了。

  须是何等剑法才会自称灭神?黄少天不免多看了喻文州两眼,然终究不觉得此人有什么锋芒。

   后来三人喝了几杯酒,黄少天第一个倒,拉着喻文州说个没完,魏琛乐得清静,夹了块熏鸭在一边幸灾乐祸。

   黄少天指尖碰着喻文州的领口,忽然落下一朵花来,他犹自絮絮叨叨,喻文州摊开手掌一接,几杯酒便骤然醒了,这竟是杜鹃花。

  此时是深秋。

  魏琛岿然不动,继续啃着熏鸭,分毫也不打算向喻文州解释。

  而黄少天的手掌终于整个儿地落在了他的颈子边,接着一头栽进了喻文州怀里,不省人事。

  伙计半个也找不着,魏琛亲自站起来上门板,悠然抬脚拨开一只野猫,头也不回向喻文州道,“这小子今天归你管。”

   黄少天的屋子就在茶馆二层,窗前一盆花,偏又不是杜鹃。

  方才他掉的花让喻文州收在了袖里,此时取出来一嗅,便知道满屋子连黄少天本人——都是这个味道。

  所指并非花香,而是气息。

  黄少天多半是花妖,平日却像个黄鹂成精,喻文州想道,颇有些他乡遇故知的意思。

   黄少天次日醒来的时候相当惊骇了那么一瞬, 他知道自己醉了会给人扔花,看着一边趴在桌上的喻文州,再想想深秋如何来得杜鹃,宿醉得魂儿还没醒过来,半个办法也没有。

  喻文州装睡久矣,此时半闭着眼睛抬起头来,看黄少天的眼神茫然之至。

  “咳,文州,昨天我吐了没有?乱说话了没有?我要是说了那老……掌柜的什么,你可别告诉他!”黄少天铿锵有力地一收尾,险些顺嘴溜出一句说出去我就如何如何的威胁来。

   喻文州抬手揉了揉额角,恍惚地看了他半日,缓缓道:“不知,倒是我醉得厉害,一概不记得了。”

  他言语间无奈得真切,黄少天松了一口气,还记得照他自己的性子,此时该嘲笑一番。

  “文州,你知道这时节有什么花开么。”黄少天上桌说书之前,忽然拉住喻文州袖角,冒出这么一句来。

  他盘算出了一肚子话,自信喻文州说什么也逃不出丹桂一类,到时他再一提此处有深秋杜鹃,胡诌一顿,就什么事都了结了。

  “寻常的何必说?要说奇的便是杜鹃花。”喻文州道。

  黄少天:“……你知道?”

  “东山杜鹃开落无常,不论四季。”喻文州在他老位置坐下,灭神安安静静呆在对面桌边,风雅文秀,黄少天望了它一眼,反常地未接喻文州话头,拍醒木开讲。

  说的又是才子佳人,风流侠客一类, 只是这日没拿喻文州作比,多少还是心虚。

  平日玩笑多了总是要出事的,下边一位熟客突然就发了难,“今儿说的那人敢是长得不如人意?怎么不与文州相提并论了?”

   “世上相貌多矣,如何个个像我?”喻文州眼看着黄少天一口气提上来要跟人家争辩,先就回了话,末了看说书先生还瞪着眼,又道,“先时也是先生谬赞。”

  黄少天固然是真心觉得他生得好,此时也不可声张,只得尴尬一笑,试探喻文州的事,还需从长计议。

  魏琛离得远,也没在意他们说了什么,只看见喻文州走了之后黄少天的眼神,烦躁倒是没有,不是掩饰不及的算计,就是狐狸尾巴藏不住一般的惴惴不安。

  东山怪松擦了擦手里一柄老烟枪,很想嘲笑这小子,还是没说,等着看那棵白梅愿意瞒到什么时候。

  喻文州找魏琛下棋不知多少回,可惜黄少天从来不爱看,竟就一直不知道,魏琛抱怨过输与他,黄少天也是笑过了事毫不留心,以至于这会儿时不时就得细想,这喻文州究竟是什么人。

   听书熟客大多是不拘礼数的,与黄少天玩笑时尤为随意,喻文州如今也算熟客,倒是与这些人格格不入地有些拘礼。

  旁人当他是文人雅性,只偶尔交谈一二,也不爱去招惹他,他那一柄剑抢眼,众人也不知究竟是书生意气佩剑自勉,还是当真使得绝佳。

  冬来初雪后,喻文州便再不来听书了,这茶馆确乎有些热闹得过头,但他在回了北山的清静日子里,常常想起的却是这茶馆里最闹腾的一位。

  朝夕相处教人眼迷,久别重逢反为人解惑。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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