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倒君前】［质缎］
“缎君衡，你，醉了。”
行步踉跄的人并未反驳，眼神徐徐向来人一斜，冒出一个酒嗝，合眼就倒。
他周身未有多少酒气，质辛察觉到这一点时已将人接在怀里，装醉这类事缎君衡不会做不出来。但无论这回真假，一个闭着眼睛状若无知无觉的人，都是不会回答他的。
因而他也不必多问，接了就往怀里一带，缎君衡半睁开眼打着飘转了半圈，方才稳稳当当地又靠回他身上。
这一眼断了他自己的后路。
本来可以安安稳稳被背走的人，一时被扛起，遭别人的肩头硌得方才三杯淡酒都险些倒涌上来。
不孝子啊，缎君衡想，要自己只是他一个人的这种话也应允了，怎么就不见提些待遇呢。
他被血液冲得有些脸热，伏在质辛背后想起那句应允。
那天是质辛不知在何处喝大了，回来隔着三丈一掌便拍开了他的窗子——他真切细腻地记得那一惊。
缎君衡扶了一下窗沿松动的木条，看着来势汹汹的人远远地，缓慢地向他一眨眼，开口却是意料之外，迷茫的一句轻声：“缎君衡。”
时隔多日他也没想明白，若是提前知道质辛彼时要说什么，自己是否还会毫不犹豫地拉他进屋。
他走到质辛面前的时候，此人就理直气壮地搭上了他的手，行步间踉跄又着急，缎君衡忍不住仔细打量他一番，总忧心他是酒后带了伤回来的。
却不防门槛一迈，质辛便一偏头凑到他耳边，更轻声地唤了他一遍，轻得连他鬓发也未惊动，声调却毫不柔和，反手扣住他肩头，手下力道也丝毫不讲情分。
缎君衡瞥了一眼稍有毁损的木窗，伸手将他抵开些许，问这回又是如何。
他醉里眼中尚有魔皇之威，却只是“与你何干”而已。
缎君衡更加茫然，背倚门板，心道莫不是才拆了窗，又要跟门过不去。
他手一松，质辛便向他倒过来，因为酒意稍稍发烫的额头抵上了他的，眼睫一垂，竟似一副无处诉衷肠的模样。
这比什么威胁都要唬人得多，饶是缎君衡，一时也有些浑身僵硬。
“缎君衡，吾要你成为——”质辛忽然挺直了腰站起，在他肩上颇有些重地一拍，又拖出一个又似犹豫又似忘词的尾音。
“为父……”
“是吾的。”缎君衡的出声打断于他而言不知是鼓励还是提醒，总之教他以一个更快的打断补完了这段命令。
他眼里是成年后极为少有的热切和期许，又陌生又像儿时，缎君衡惊都来不及惊，先就是心内一软。
但他尚咬着一句几欲出口的应允，没有出声。
质辛颇为耐心地望着他，搭在他肩上的手向下滑了一下，顺势就又环住了他的腰，侧脸挨到了他颈边。
好了，此回不必深思了。缎君衡几乎有些自暴自弃地叹了口气，方才脑海里游过的所有借口轰然退散，质辛所说的是他的，就是最为意外，又是最为直接的那一种属于。
这不孝子究竟是在何处喝大了，才会放出这种念头来？
缎君衡随手拍了拍他的背，像哄还小时候的质辛，即使知道这件事不是这样便能糊弄过去。
颈侧一阵一阵拂来的吐息一遍一遍地催促他的答复，更何况——他也不能就这么在门前站一晚上。
他经得住质辛的突然发难，经受不住这样的拥抱和真情，方才咬紧的回答，几乎在心中憋出了回声，缎君衡最后一次询问自己，是否不后悔。
“……是你的。”他开口，唇齿间飞快滑过三个字，手下又照着扑在身上的人后脑顺了一下，“快起来。”
肩头一重，质辛彻底将脸埋在了他肩上，含混不清道：“吾早知道。”
缎君衡被放了下来，伏在肩后的一小段路程使他有些头晕，他的酒意只有极为单薄的一层，和方才的血液倒涌一起，在眼角招出一片微红。
他确实是佯作醉得厉害，不过是一时兴起的玩笑，此时一抬眼，才发现面前人眼里决不是作假的不悦。
那一层酒意带着他想出了一个奇怪的缘由，猜这人别不是上哪里吃了醋来。
总之该是生他的气了。
“小质辛”，缎君衡硬装大醉，使唤道，“取酒来。”
他没忘了上一回质辛醉出了什么话，想来此时也不能有更过分的，不如灌醉了先睡一觉，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杯盏砸在他面前的桌上时，缎君衡觉得这一回的缓兵计似乎失效不少。
他一时尚不知该不该继续使唤质辛斟酒，就见此人怒气冲冲就着瓶口自己先灌了一口。
怪道酒盏只一只，原来如此。缎君衡替自己倒了一杯，而后四平八稳地一抿。
质辛这一回的恼怒极为沉得住气，直到缎君衡真的醉得差不多了，二人还是默默各喝各的。
缎君衡的意识有些不受控制，终究还记得这人是不高兴的，不知第几杯饮尽，伸出指尖碰了碰质辛虚握的手。
质辛只有第一口喝的猛，此时比他还清醒得多，却是多少有些欺他醉态，当即反手扣死了缎君衡手腕，不自觉便是气势凌压一睨。
缎君衡轻轻倒抽了一口气，也不挣脱，与他对视片刻，方道，“……好凶。”
语调轻松又揶揄。
质辛掌间一松，就被他脱出手来，熟练地刮了一下鼻梁，刮完还不收手，以手背替他擦了一下唇角酒液，才徐徐露出一个笑。
缎君衡的理智早已醉得困倒，醒着的不知是哪部分神识，多少有些不知死活地招惹着眼前人。
正当恼了一晚的人即将发作时，他这部分知觉也及时溃败，手一垂向桌上一趴，这一回是真的无知无觉。
待到真醉时，待遇说提就提。
质辛看着合衣卧在他床上的缎君衡，眼里闪过一瞬的手足无措，指尖在他领口一顿，转而扯了一把被子，直接给缎君衡盖上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安然入眠的眉眼。
那是很不寻常的模样，甚至给人以低眉顺眼温顺乖巧等一系列不可细思细思要出事的错觉。
他是把缎君衡端端正正放在了床中央的，一时兴起将被角也一并掖好，才想起自己没了位置。
受不下挤在床边睡这个委屈，质辛犹豫一时，烈酒后劲也发至半醉，不由向床尾一坐，倚了床柱，再睁眼已是次日。
缎君衡醒得比他早一些，睁眼是不太熟悉的帐顶，宿醉的神智还未完全醒转，翻身时带起枕被间的气味却冷不防一把将他从初醒的迷茫里揪了出来。
他瞬间明白了身在何处。
甚至有些怀疑莫不是晚节有失。
直到他看到床尾那个人僵硬地醒过来，坐着睡了一夜的脖颈酸涩，几乎明明白白地写在了他脸上。
“唉，”缎君衡不无玩笑地叹了一口气，“还是长大了，小的时候分明……”
“住口。”质辛不知道他这次要翻哪里的旧账，极为利落地坐直起来，说话间却是颈后一声轻响，立刻皱了眉。
缎君衡笑了一声，挨过去揉他的脖子，自然又熟稔，质辛昨天混着酒液咽下去的不悦，突然在他耳边叫嚣着要个说法，而刚从被窝里拿出来的温热掌心，又使他懒于言语。
他其实也并未遇到什么事，不过是长久以来的等待和那段时日焦灼肺腑又不能说的占有欲都太过浓烈，以至于在得偿所愿之后，凭空生出理所当然的骄纵和莫名其妙的小气。
就好像有一个声音半哄半劝地纵容他小小的发难，告诉他如今这个人终于就是你的了。
但他还是想在清醒的时候再听缎君衡答应他一次。
缎君衡觉得他的沉默不语有点太长了，连带着这床帐间的氛围也有些不安，甚至使他颇为苦闷地认真捋了一回近日言行。
儿子大了，想哄都不知道从何下手了。
他索性翻身下床，强忍着这一刻的尴尬云淡风轻地理起了衣袖。
“缎君衡。”
“为父尚有要事。”缎君衡回过身，轻轻在他肩上一拍，他是有点想像多年前一样将掌心落在小儿发顶的，但也不得不承认——如今确实有些缘由特殊的不敢。
“何事。”此人哼出一声，嘴上还算讲理，手里已经握住了缎君衡的袖口。
“吃饭。”缎君衡拍了拍他的手背，弯下腰凑近脸笑了一声。
他尚未向后梳好的额发倒垂下来，晃晃悠悠随着笑语飘过去，挨了一下质辛的脸。
这就太过暧昧了，他本意只是随便开个玩笑而已。
跑是来不及跑了，缎君衡领口一紧，额头先和质辛撞在了一处，一口气还来不及倒抽完，就被一个角度多少有些奇怪的吻抵了回去。
这二人是一般的不谙此道，缎君衡直起身来，不孝子眉梢微挑，面不改色，唇边一道水痕却是明显得不能再明显。
他有心拿手背替质辛揩上一下，手方抬起，忽然便重合了昨夜浸泡在酒气和戏谑里的记忆。
于是他的手迟疑了一下，避开本意，直接上去刮了质辛的鼻梁。
说来是相同，一回是醉态弥蒙，一回是满眼促狭，结果便早已相去千里。
“缎君衡，你……”质辛声音里沉着的是一如往日的威胁。
“哎呀，竟然又不准。”缎君衡收回手来，笑意敛在眼里，“上回还说要吾是你的，如此看来，还是……”
“吾不准！”他站起来得太快，肩上勾起来一片床帘，立时杀去大半锋芒，纵然他极为嫌弃地劈手甩开，也还是比缎君衡的笑声慢了一步。
“还是你的，”缎君衡抬手比划了一下，歪头绕桌踱了一圈，才又望着他，将鬓发理起，道，“吾有说反悔吗？”
颇有牵挂的愿望在玩笑间倏然落回心口，是实打实的措手不及，将他原先因为被这么一笑，已到嘴边的回击迎头改换，转出些别的字句来。
质辛将手一背，隔着桌子撇开头道，“是吾未给你机会反悔。”
——————
